
(焦點時報/鄒志中報導) 台灣已全面邁入高齡社會,65歲以上人口占比突破兩成。長期照護需求(LTC)的結構性成長,不再是未來式,而是台灣政府當前面臨最迫切的「國家安全」挑戰之一。然而,與高齡化速度形成強烈反差的,是國家長照制度的進化幅度——緩慢、零碎,且核心設計似乎已默許了責任下放與制度性卸責(Institutional Abdication)。本文旨在分析,政府長照政策(長照2.0)如何透過體制設計,將本應由國家承擔的基礎建設、財政穩定與營運風險,系統性地轉嫁給地方政府,迫使地方政府必須以「超額投資」的方式,填補國家治理層面的結構性漏洞?
長照2.0的本質——中央設計,地方買單的治理錯位
表面上,長照2.0是一套全國性的服務體系;實際運作上,它是一個高度地方化的責任分攤機制。中央政府掌握政策框架與指導原則,卻系統性地將三大核心成本與風險,轉移給地方政府:
1. 土地與硬體:基礎建設的卸責
中央政府政策設計將土地取得、硬體建設(如住宿式機構)的責任,大幅推向地方政府。台灣長照設施量能是否充足,不再取決於國家整體人口與地理規劃,而是高度依賴以下因素:
地方公有土地的可釋出性: 迫使台灣各縣市政府需以公辦民營、設定地上權等複雜的財務工程,來規避中央政府對資本支出的承擔。
地方政府的財政承載力: 地方政府必須自籌資金,或承擔為吸引民間投入而衍生的長期補貼與稅賦優惠。
這不是有效的「分權」(Decentralization),而是缺乏國家承諾的「負債轉嫁式地方化」(Decentralization of Liability)。
2. 支付與財政:長照的「社福化」盲點
更關鍵的問題在於長照的財政定位。在國家整體財政結構中,長照經費長期被歸類為「社會福利支出」,而非與國防、教育、交通…等同等級的「國家基礎安全投資」。其結果是:
預算波動性高: 長照財源高度依賴年度預算與政治優先順序,缺乏保險機制所具備的固定、穩定的收入基礎。
給付結構性不足: 支付標準難以反映實際照護成本(尤其是人力成本與土地成本),形成機構「不斷需要補貼才能生存」的財政結構性赤字。
當支付制度無法覆蓋真實成本,營運風險自然轉嫁給地方政府與民間機構,惡性循環難以打破。
3.地方「超前部署」的真相:制度不足的被迫補救
以台中市政府近年快速擴充長照量能為例。無論是大幅增加床位供給、密集設立ABC社區據點,或推動醫照合一園區,這些行為表面上是冠冕堂皇、好聽的「地方創新」,實質上卻是地方政府對中央政府制度不足的「防災演練」?。
若冷靜拆解,地方政府的這些建設行為有一個共同特徵:它們並非中央政府政策的必然成果,而是地方政府為避免長照體系崩潰而進行的風險緩衝與補救。
當一個縣市政府必須透過公辦民營、跨法人協作、甚至主動提供硬體以降低營運門檻,才能勉強撐起長照供給,這代表的不是制度的成功,而是國家治理預設了「地方會自行想辦法」的「卸責心態」。
核心失靈:長照人力價值的系統性壓縮
台灣長照體系最大的危機是人力流失。照服員流動率高、平均薪資難以支持長期投入,這不是市場選擇問題,而是支付制度壓縮人力價值的結構性結果。
台灣長照政策長期迴避「人力定價」這一核心問題,反而將人力不足歸咎於市場或年輕人不願投入,構成一種極其危險的政策敘事。當照護人力被視為可被壓縮、可被替代的成本時,長照體系便註定無法穩定,任何地方政府的單獨努力都將難以長期有效率的維持。

治理碎片化:醫照整合為何停留在試點?
面對全球人口快速高齡化帶來的照護挑戰,台中市政府以前瞻視野持續深化長照政策布局,從量能擴增、資源整合到智慧升級全面推進,穩健建構可長可久的長照體系。台中市政府統計,目前台中市長照床位數已突破13,306床,相較2018年的11,297床,成長幅度達17.8%;同時,ABC長照服務據點數量也由782處大幅增加至1,968處,成長超過2.5倍,台中市政府29個行政區涵蓋率達100%,形成密度高、可近性強的長照服務網絡,量能成長與布局速度皆領先全國。台中…等城市所打造的「急性醫療—慢性照護—長照服務」零斷點整合模式,證明醫照整合在技術上可行。但這模式至今仍停留在地方政府「試點」或「實驗」階段,而非中央政府的制度標準(National Standard),恰恰顯示了政府治理層級的錯置。
當醫療與長照分屬不同的財政預算與管理系統,整合工作就只能靠地方政府耗費巨大的行政資源進行協調,這不是高效能的治理,而是資源的內部耗損。
國際經驗對照:從社福思維升級為國安治理
高齡化是全球挑戰。日本與德國比台灣更早面對,但其治理選擇提供了重要的啟示:核心差異在於國家如何定義「長期照護」的「治理層級」與「財務機制」?
在日本與德國,長照被視為人口安全與勞動力穩定的「國家基礎工程」;在台灣,長照至今仍被定位為「社會福利政策」的一環。
1. 日本:長照作為社會契約(介護保險制度)
日本於2000年實施「介護保險制度」,明確界定了高齡照護不是家庭的個別責任,而是全體社會共同承擔的制度性風險。
穩定的財源: 日本選擇以強制性的「保險制」取代「補助制」,使長照財源固定化,不依附於年度政治預算,類似醫療保險的長期社會契約。
連結勞動政策: 日本的制度設計目標,不只是照顧長者,更是避免照護責任迫使中壯年勞動人口退出職場。長照被視為支撐勞動力與家庭結構的國家安全設施。
2. 德國:長照作為人口風險管理(Pflegeversicherung)
德國於1995年建立「長期照護保險」,其政策出發點是風險治理。德國政府清楚認知:如果長照壓力完全由家庭吸收,將導致女性勞動參與率下降、生育率萎縮、國家生產力受損。
基礎地位: 德國政府將長照納入社會保險體系,與醫療、退休並列,成為國家對人口結構風險的制度性回應。長照支出被視為維持勞動參與率與家庭穩定的必要成本,而非可被壓縮的「慈善支出」。
在德、日兩國的架構下,長照是聯邦層級必須確保可近性與財務穩定的國家責任,而非由地方政府自行補洞的選項。

長照升級,不能再靠地方政府「撐場面」
台灣的長照困境,不在於沒有制度,而在於制度定位始終停留在錯誤的治理層級。長照2.0的補助制架構,使其財源與人力定價高度依賴年度政治優先順序,並將硬體建設與營運風險大幅轉嫁地方政府,導致長照量能取決於地方政府的財政,而非國家的整體規劃。
當長照壓力已經直接影響國家的勞動力供給、家庭結構穩定與生育決策時,它已是毋庸置疑的「國安級議題」。
地方政府再怎麼超前部署、努力補洞,也無法替代國家層級的風險治理與結構性財政改革。
我們必須正視的核心問題是:
如果台灣繼續以冠冕堂皇、好聽的「地方創新」之名,實質放任責任下放給地方政府;如果台灣長照的財政機制、人力定價與治理層級不被拉回國家層級重新設計,那麼今天部分城市撐得住的長照體系,只是在替未來全面失序延後的倒數。
台灣已沒有時間繼續用「社福思維」處理「國安問題」。長照制度若不升級為國家層級人口的安全工程,高齡化、少子化與勞動力崩解,將不再是三個獨立的社會現象,而是一場同步發生的國家級結構性風險。